中国文论的以兵喻文

　　作者：褚燕（中国人民解放军器箭军指挥学院副传授）

　　中国古代文论素有取譬万物以论文的传统。天地万物，小到人的身材发肤，大到天道运转朝代兴替，人间间统统社会实践、实际存在都可以被用来比方、言说和探求文学创作的内涵奥妙。“以兵喻文”在巨大的文论取譬体系中作为“征象级”的存在尤为突出。通过对这一文论征象的研究，可以一窥文论诗性传统对社会文化生理的承载，以及古代兵学头脑的特别影响和代价。

　　以兵喻文涉及军事举动的方方面面，席卷武器装备、将帅兵员、阵法、律令、旌旗等根本兵家要素，涵盖战略战术层面的兵学聪明，以及军事举措中积聚的汗青履历和情绪体验。如宋杨万里《诚斋集》“作文如治兵，择械不如择卒，择卒不如择将”；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古代“常山蛇势”阵法称“凡作诗词，要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南宋严羽《沧浪诗话》称“少陵诗法如孙吴，李白诗法如李广”；元人杨载《诗法家数》论七言古诗须“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为奇”；明末清初王夫之《姜斋诗话》称“意犹帅也，无帅之文，谓之乌合”；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夫诗有声焉，有律焉。气莫盛于声，法莫细于律，皆与军旅之事相通者也”等等，险些天然天成、信手拈来，五花八门不可尽数。

　　梳理文论史，大规模引兵家意象术语入文学品评早见于文论元典《文心雕龙》。刘勰身处魏晋南北朝恒久战乱，感化于研读兵法之期间趋势，文论头脑受《孙子兵法》等兵家文籍的影响，其《文心雕龙》不但以《檄移》篇论诛讨之文的强盛舆论战功能，并在《通变》《定势》《附会》等篇引用兵学术语，融兵法为骨干，可谓开风气之先。有唐一代，士人重武功好边塞，以兵喻文之风益盛。晚唐杜牧曾注《孙子十三篇》，引兵事入文论笔底生花，其《答庄充书》云：“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采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大而辅不俊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调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快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宋以降，“文章一道，通于兵法”（《聊斋志异》冯镇峦评本卷首读“聊斋杂说”引沈确士说）的观念得到广泛认同，习见如以“作文如治兵”“作文如用兵”等雷同句式打头，紧接着浩繁源于兵家的术语意象呼拥而至，如锋、犯、气魄、奇正、张弛、擒纵、伏应、主客、步步为营、救首救尾、伏脉千里、强弩之末、单刀直入等等，列阵案头服从论者调遣，广为铺陈于散文、诗词、小说、戏曲等各类文学的批评中。以兵喻文的文论传统被相沿下来。比方朱光潜《谈对话体》论及中西方作文的差别时说：“中国人作文真正要‘结构’，西方人作文着实是‘理线索’。拿用兵打比，中国文章是横扫，要占的是面；西方文章是直冲，要占的是线。”直至本日，兵法与作文的雷同报告还时时出如今各种写作学文章。

　　以兵喻文传统的形成，事出有因，渊源有自。

　　其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笔墨实践与军究竟践的政治性共生。军事与文学好像互不谈判，但是在实际中，两者都是政治的到场者构建者。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戎”：军事，是政治的连续、流血的政治；“祀”：沟通天地人的宗教仪式，是商周统治者夸大自身统治正当性和贵族阶级特别性的有力工具。中国最早的“诗”源自记载“祀”的甲骨卜辞，在血脉中就承载着意识形态构立功能，服务于统治阶级的头脑建立与流传，并与军究竟践相辅相成。故而在正统政治观念中，一文一武是立国承家之道，文事武备、武植文种。由此，从政治功能层面举行取兵喻文是常见的。如《战国策》载有鲁仲连一箭书可退百万兵。刘勰《文心雕龙·檄移》：“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文心雕龙·论说》：“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兵。”沈约《宋至书·袁淑列传》载其奏议曰：“罄笔端之用，展辞锋之锐，振辩则坚围可解，驰羽而岩邑易倾”。强有力的论说之词与部队一样可以取得使对方屈服的结果。

　　其二，“士之角文，当如战敌”，丰富猛烈的战役体验与文论传统的诗性相遇。中国古代文论具有光显的诗性特性，其理论范畴体系不是出于书斋的玄想，而是出于履历的叙述或归纳。军事举措以其履历的广泛性、肉体体验的猛烈性使其成为履历式论说的紧张选项，故而唐代林滋《文战赋》称“士之角文，当如战敌。”战役在人类汗青上险些和氏族社会同时出现，有学者乃至以为是军事构造的必要促成最早的国家的形成。中国早期汗青上战役频仍，《左传》所记巨细战事480多起。直击肉身的光显体验、战场的惨烈印象和战略战术的经典博弈积淀为人们共同的影象，为其成为文学品评的取喻对象提供了履历底子。如文学可以具有武器般的锋锐。《文心雕龙·奏启》云：“笔锐干将，墨含淳酖”，用名剑干将形容笔锋之利。文学练习如同兵家练习之磨砺身心。（宋）许顗《彦周诗话》云：“诗有气力，如同弓之斗力，其未挽时，不知其难也；及其挽之，力不及处，分寸不可强。”文学各人具著名将的逼人气魄。沈德潜《说诗晬语》：“少陵歌行，如巨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进步，不敢瞻仰。”文场之竞争有如军事竞争的猛烈。清佚名《静居绪言》曰：“金元之际，要惟元遗山骚坛一旅，驰骋其间，摩盾横槊，英姿飒爽，可入东坡之垒，张放翁之军。”歌颂元好问的诗文风格与苏轼相似，其在金元诗坛上的职位可与陆游相提并论。以兵喻文，以广泛存在且易为明白的军事履历为文论的履历型论说提供了便捷之径。

　　其三，“天地间无往而非兵也”，早熟的兵家哲学对文论思辨的渗出。魏源《孙子集注序》感叹道：“天地间无往而非兵也”。丰富的军究竟践促成了兵学思辨的早熟。军事运动极其复杂，始终处于猛烈的抵牾对立的动态发展变革之中，死生之地，生死之道，不可不察。从西周时期的《令典》《军志》《军政》，到《孙子兵法》《六韬》《三略》，大量兵学范畴中表现的辩证法和对抵牾的处置惩罚不但引导了古代的军究竟践，也为士人提供了哲学思索的观点、用语和头脑工具。学者饶宗颐在《文辙》一文中指出：“兵家重要观念，后代施之于文学，莫切于‘气’与‘势’二者。”固然“气”“势”不是兵家的专属范畴，但《孙子兵法》等兵学经典在阐释过程中赋予其丰富的形象性和实践风致，为后代文论家们所鉴戒。如《孙子兵法·势篇》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击，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以为善战者擅于创造险要的势态，打击的节奏则是短促的，在“势如彍弩”的引而待发中蕴藏着横扫千军的气场。刘勰《文心雕龙·定势》接纳其观点和用语，称：“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天然之趣也。”用“机发矢直”之势来突显文学的气力和动感。别的，兵学中大量对立同一的范畴体系为文论家们提供了辩证头脑工具。如《孙子兵法》从兵学角度提出了“攻守”“奇正”“强弱”“治乱”“勇怯”“速久”“众寡”“虚实”等两两相对的范畴，这些抽象的概念被运用于分析详细的军究竟践，通过周到客观的观察敏捷正确地捉住关键以办理实际中最紧急的题目。这种思辨理路具有很强的通用性，能天然地融用于艺术品评之中。如明代李腾芳《笔墨法三十五则》称“古人用字如用兵，无不以一当百”，“字法甚多，有虚实、深浅、显晦、清浊、轻重、偏满、新旧、高下、是曲、平仄、生熟、死活各样。”就是运用兵学思辨来考察文学写作技法。

　　其四，“文武之术，左右惟宜”，士人知识布局中的兵学与文学的共建。在传统知识体系中，兵学从属于子学，源于诸子百家中的兵家。与儒道等偏于政治伦理和人生哲学的探索差别，兵家著述多为兵战实践底子上的履历总结，最富有实践风致，也最能承载儒学传统主导下士人为国建功以求不朽的远雄心向。刘勰在《文心雕龙·程器》指出：“文武之术，左右惟宜。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奇迹，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杜牧在《上周相公书》中挖苦不知兵的“大儒”：“安有谋人之国，有暴动横起，戎狄乘其边，坐于庙堂之上曰：我儒者也，不能知兵。”在士人看来，士医生必须负担起社会责任，如儒家贤人周公、孔子那样“大圣兼该，文武并用”，兵学是“梓材之士”必备的知识修养。由此，对于士人而言，以兵喻文既能向众人展示本身广博深厚的知识修养，同时从中亦能间接地得到“纬军国任栋梁”的情绪满意和代价支持。

　　综上所述，以兵喻文是中国传统文论取譬万物的诗性传统的表现，由于军事举动和文学创作共同存在的政治性、广泛性和复杂性，使得“兵喻”在文论话语中得以广泛运用并传承。同时，通过对古代文论中兵学范畴的研究，见出军事科学在中国古代社会的紧张职位和文化代价，兵学理论不但引导着军究竟践，兵学头脑还得以在哲学和文化范畴广泛应用，对中国古代社会产生深刻、连续的影响。

　　《光嫡报》（2024年09月23日 13版）